第一次给陆珏放的电影,是《天堂电影院》。我已经在录像厅看过了。电影放映中,我的注意力完全在陆珏身上。
电影放到关键情节,我直接冲上讲台,根据自己的理解,亲身示范人物的各种表情,解释其中的含义。好好的电影放送,变成了我不怎么准确的“PPT教学”。
陆珏被滑稽的我搞得一头雾水,他一脸茫然,嘴里发着“呃、呃、呃”的混沌声,脑袋在我和屏幕之间来回切换,不知道是该看我,还是看屏幕。
过程中,我慢慢明白,陆珏一次只能有一个关注点,不像普通人能够做到“一心两用、三心二意”。把握住他的特点后,我便开始“自言自语”,坐在他旁边,像同声传译一样,继续解读电影。
我不再强求,想着他能接收到多少信息就接收多少。
看电影的过程中,我一边“说话”,一边扭头,想要从我和他中间的桌子上掏出一片浪味仙,突然,陆珏跟我对视了。
我突然有点不好意思。或许,他已经在关注我传达的信息了?
在此之前,我们相处的时候,他总是低着头。我心里暗暗开心,或许陆珏终于对我敞开了心门。
互赠礼物
陆珏十二岁生日前夕,我受《天堂电影院》的启发,想给陆珏一份“绝无仅有”的礼物—一份笑脸合集。
录像厅老板被我软磨硬泡,收下五毛钱,才肯帮我把五十多部电影中经典的主人公微笑的画面剪辑到一起。
《美国往事》、《美丽人生》、《肖申克的救赎》、《阿甘正传》、《死亡诗社》、《海上钢琴师》、《小鞋子》、《天使爱美丽》、《千与千寻》......还有《天堂电影院》。
大功告成时,我抛开所有的忌讳,甚至忘记喧闹的人群可能会让陆珏“发作”,拉着他奔向录像厅。进入明亮的大放映厅,我把他结结实实地摁在木制排椅上,向老板示意一下,我的“大片”开始缓缓浮现在幕布上。
三十分钟里,我们一起欣赏了别人的劫后余生、坦然赴死、奔向自由、梦想成功、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美丽画面,又或是他们享受地品尝一块甜点,在温和的海风中嬉戏时候的温柔神情......
陆珏看得很专注,微张着嘴,眼睛好像在放光。他咧了咧嘴角。
我第一次在他脸上,看到最接近“笑容”的表情。
剧照 | 《星空》
一个月后,陆珏把一本人物像画册递给我。他依旧低着头,不说话。
我们时常在一起画画。这本我以前从没见到的画册,画中每个人物的表情都有微妙不同:欣喜若狂或娇羞窃喜,号啕大哭或只是眼眶湿润。
我一页一页翻阅着这本画册,手时不时跟着他的画笔划出不同的线条,泪珠滚滚地流下,浸染了他的画,我感到抱歉,可是我停不下来。
这些画作告诉我,他理解了那天我的“自言自语”。
对于说不出话的我,有什么比对方理解了我的发声,更为珍贵?
离开
在聋哑学校的最后一年,我开始琢磨要去正常学校的事情。
陆珏妈和我妈一起去咨询了几个初中学校,有学校表示可以考虑我,但陆珏始终无人肯接收。两位母亲一直保持着紧密联系,我们也经常去彼此家里串门。
陆珏妈妈大学毕业,后来又去了国外留学。陆珏生病之前,她和陆珏爸爸一起经营几家公司,自己担任公司的室内设计师。陆珏生病后,她放弃了事业,专心做起全职妈妈,把全部精力放在陆珏身上。可效果并不好,医生说,过度的关注可能会起反作用,让孩子倍感压力。
阿姨就又投身工作,但始终不不会太忙。她悉心照顾着陆珏的衣食起居,陆珏在学校出了事,她总是第一时间赶过来。
印象中,阿姨总是半跪着跟陆珏说话,为了和他的视线保持平视,试图让他理解理解,要和别人用眼神交流。她还总是从背后抱着陆珏,手把手地教他画画,那时候除了她和我,没有人肯定陆珏的画。
尽管她在陆珏面前从来都是轻声细语,面带微笑,可好几次,我都看到阿姨在我面前崩溃大哭。
被初中学校拒收的同时,陆珏在学校又一次受到欺负。又看到阿姨落泪,我走过去安慰她:
“阿姨,陆珏才不是别人口中的精神病。他在画画上很有天赋,坚持下去,肯定比普通人优秀得多。”
我是在安慰和鼓励阿姨,也是安慰和鼓励自己。
那时候,我的发声练习也有了进步。七年来,我呕吐了无数次,舌头无数次被咬出血,老天终于有了回应—我勉强可以开口讲话了。
我很开心,但是回家后,发现同龄人都在准备小升初考试,想到与他们日渐拉大的差距,我内心感到焦虑与恐惧。
在聋哑学校我感受到了小确幸,可我知道,这弥补不了我的“大不幸”。和陆珏的友谊,不足以抗衡我多年 “苦心经营”的逃离。
我知道,是时候离开了。有意或者无意,我疏远了陆珏。
我日夜不休地练习自我介绍,开始准备人生第一个正常学校的教务主任的审查。结果,教务主任拿着体检表,一项项跟我妈妈解释,这个孩子这点不达标,那点也不达标。
我像一具行尸走肉,跟着妈妈辗转几个学校去面试。最后,是妈妈红着眼眶从一家重点学校的教务处出来。六年后,她的膝盖上又一次黏上灰尘。
妈妈对我说:"以后在这儿好好学习,好好表现。”我终于被一所“正常”学校录取了。
我开始收拾东西,办理转校手续,还特意避开陆珏。回到家后,我有了自己人生
里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暑假。
我不再强迫自己每天练发声,我在家睡了一个月,睡醒就吃东西,去录像厅看电影,然后接着睡。没人打扰我,我自己也非常享受这最后的清静时光。
剧照 | 《星空》
决裂
暑假里,我常常会想起陆珏,他只有我一个玩伴。我心里似乎也清楚,我的疏远会对他造成怎样的影响。但我狠心没有联系他。
快开学了,阿姨带着陆珏出现在我家门口,看得出她面有难色。我妈跟她寒暄了几句,我瞥见陆珏怯生生地站在她身后,手里拿着一卷纸。
“小雪,陆珏好长时间没见着你了……陆珏还是那样,成天一个人玩儿。就是他画了好些画,估计是给你的,要不你看看?”
陆珏妈妈一如既往的客气温柔。
几个月过去,陆珏见到我,生疏了很多。他一直躲在阿姨身后,阿姨把他手中的纸交给我。
“不用了。”我面无表情地讲出来。
我妈惊愕地看着我,圆场似地说:“我们家雪就是不跟陆珏客气,毕竟一块儿长大的,这画我们就留着了。你看你们还大老远跑一趟,快进来坐……”
“我说不用了。”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哪儿来的冷酷和坚决。
“你这孩子怎么回事……”妈妈着急了,她第一次以嗔怪的语气跟我说话。
“不用就是不用。”我丝毫没有动摇。
妈妈不管了,一把接过阿姨手里的画递给我:“你看看,你不是最喜欢陆珏的画了嘛。”
“我,现,在,不,喜,欢。”我逐字说出这句话,吐出的每个字都无比用力。并把陆珏的画揉成一团,当着陆珏和阿姨的面,狠狠摔在地上。
陆珏一直躲在阿姨身后,我看不见他的表情,却一直逼近他,笃定地说:“你根本就什么都不懂。”
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过他,逃出家门。
身后传来妈妈的道歉声,还有阿姨的啜泣声。我告诉自己,不要回头,不要想象当时陆珏的任何表情和动作,不要好奇他有没有生气或伤心。
我提醒自己,现在必须和正常的小孩交流,而不是一个人自说自话。陆珏已经是我生命里的“过去式”了。
我躲在一个幽暗曲折的墙角,那是我的常驻地,安静得可以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。我像往常一样蹲坐在那里,憋着气,咬着牙,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画在墙上的“正”字。
那是我的失败记录。一天没有完成发声练习的目标,就画一笔,慢慢的,整面墙都被我的正字填满。
最后,我松出一口气,眼泪奔涌而出,心里念着:
再见,陆珏。抱歉,陆珏。
我终于过上了梦寐以求的生活,向往已久的“正常世界”终于向我打开了大门。这里有正常的同学,正常的课程,正常的交际,正常的一切。不同的是,我变成了最不正常的那个人。
那时,同学称我为“石雕”,因为我早上到学校,会一直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到晚上十点。不论谁见我,都在一动不动地埋头学习。
别人三天才能做完的作业,我一天就做完,每次数学考试,百分之八十的习题我都练过手。我始终记得妈妈膝盖上的灰尘,我需要用漂亮的成绩单,证明我存在于这所学校的合理性。那时候,我的成绩一直稳居学校年级前十名。
可上课背诵课文时,我仍然无法顺利通过。失语症依旧会不时地拜访,我表情抽搐、双手发抖,脸在发烫,整个人拧巴在了一起,手蜷缩着完全松不开。
“你坐下吧。”老师很是善解人意。每次公开课,他们也会“善意”地问我:“你说话困难,要不,就别上公开课了吧”。
我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准备,准备好面对所有突如其来和理所应当的尴尬。
可当同桌的男孩开心地模仿我说话的怪模样,周围的人被逗得哈哈大笑时,我仿佛回到了以前,伙伴们把我圈起来,朝我扔小石子的时刻。
好不容易挨到毕业。毕业典礼那天,我却被选为学生代表发言。教导主任不放心,特意找我确认,能不能上台。我犹豫了几秒,回答:“好。”
其实答应的那一刻,我就后悔了。
提前一个星期,我便开始失眠,我一遍遍背诵着演讲稿,好不容易睡着,妈妈说我梦里都在神神叨叨。
演讲那天,不出意外地,我完全僵在台上,脸憋得通红,脸部肌肉痉挛得更加严重,嘴唇上下打着仗,手颤抖着扶着话筒。
我不敢抬头,眼睛一直盯着讲台上早已滚瓜烂熟的稿子,可脑子一片空白,不知道如何才能把纸上的字传达给别人。
台下由一片寂静开始变得“熙熙攘攘”。我没有抬头,也能想象得别人诧异和戏谑的眼光。
我抿着嘴,眼泪在眼眶里打转。班主任走上台,拍拍我,轻声对我说:“没事儿啊,咱下去吧。”
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,我跟着老师走下台。
我一直期待,自己能在这个“万众瞩目”的时刻证明自己,却又一次被命运结结实实地扇了一个耳光。
我开始想,是不是不管我怎么努力,我这辈子都无法克服失语症的不期而至?要时刻准备着迎接这样的难堪时刻?要一辈子背负这样的阴影和厄运?
我回到家,不哭,也不闹。渐渐的,我开始不吃饭,不洗脸,整个人形容枯槁。
没想到,是陆钰带着他迟来的告白,将我从痛苦中解救出来。
陆珏带我去山上看星星。漫天星光下,我身体前倾,侧过身子吻了他。
重 逢
初三暑假的末尾,陆珏又一次敲开我家的门,手里是一些皱巴巴的画卷。
阿姨站在门外,陆珏主动走进来。我知道阿姨和妈妈从来没断过联系,她们几乎成为了“战友”。至于他,我已经三年没见过了。
我从椅子上站起来瞟他一眼,他长高了不少,脸也长开了,变得很清俊,眼神有了光彩,但整个人还是很瘦削。我莫名感到欣慰。
两位妈妈很是善解人意,寒暄了几句,一起出去买菜了。
我们大概僵持了两分钟。他不能开口,我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。他慢慢走近我,距离我大概二十公分的距离时,把手里的画卷轻轻递过来。我有点不知所措。
这些年来,我从不敢和他靠这么近。就连带他走路,经常也只是拎个衣袖,我怕触及他的底线,怕他感到不安。
我慢慢打开画卷,是三年前被我揉烂的画。画的中央是一株带着四根刺的玫瑰花。
那些年,我为他“朗读”《小王子》的时候,告诉他小王子是那样深深爱着他的玫瑰。
陆珏用双手捂住我的耳朵。世界瞬间安静下来,安静得仿佛时间静止了。而后他放下手,拥抱了我。
随即,他在我的后背轻轻拍了拍,我知道他在告诉我:“没关系。”
最后,他挺了挺身子,嘴比平时张得更大了,双手在空气里比划着。他终于用模糊的发声很洪亮地讲出一个词——告白。
作者图 | 陆珏为我画的玫瑰花
守 候
十年来,我第一次听见陆珏“说话”。
不知怎么回事,我心里筑就的坚固围城一下子倒塌了。我抬起头侧眼望着陆珏,他第一次正式回应我的注视,又或者,他一直在注视着我,只不过我没有在意。
我一个字也吐不出来,趴在陆珏肩上泣不成声。哭到喘气,他不断轻拍我的后背,用他的方式告诉我“没关系”。
喜欢就要讲出来,要看着那个人,要拥抱那个人,在那个人遇到困境的时候,要像骑士一样出现——这是我灌输给陆珏的关于“告白”的含义。
我一直向往着电影里守候女主的男主们,想象如此不堪的自己,也是可以被爱的。
那一刻,我感觉自己真的成了电影女主角。即便我用刺扎过他,也被他的刺扎了许久。
终于,我能够确认,自己干涸枯燥的生活里不只有忍耐和等待,还有甜蜜和守候。
前 进
我如愿考上重点高中的重点班,混迹在“正常人”中。而陆珏,阿姨替他选择了艺术学校。
他一直作为美术练习生进行着自己的创作。他的话始终很少,好在我们俩早就不需要言语来沟通了。
我不知道他自己有没有“创作”的概念,我想对他来说,这是一种本能,一种表达的本能。
他每周都会送我一幅画,或是我的画像,或是我们一起画画的场景。有时我在他画室外等他,观望他,等再久都没有关系。偶尔他看到我,会把我拉到他身边。
我的心怦怦直跳,我看着他,他没有回头看我。我能感受到他想第一时间让我看到他的“表达”,对我的表达,对美好的表达,对这个世界的表达。
有时我们会一起作画,我仿佛跟着他进入一个迷人的世界,一个纯粹的天堂。
我把这理解为是一种“线条接龙”,譬如他画了雪人,我就在雪人头顶上画个太阳,然后他再给他的雪人添把彩虹伞。像猜谜语一样,你不知道对方脑洞有多大,能抛出什么东西给你。
有时我会被他难住,觉得他在故意刁难我,我只能回以“报复”,胡乱添上荒谬的几笔,破坏他的构图。我看着自己的“杰作”,忍不住哈哈大笑。
他则有点无奈,甚至哭笑不得。渐渐的,陆珏有了属于他自己的笑容,尽管这种笑容羞涩腼腆,看起来憨憨的,但是,我觉得很美。
在陆珏没有深入过的现实世界,我的学业很重,升学压力很大,尤其是我始终无法完全像别人那样流利地讲话。
高中时,有一次课堂发言,我的失语症再次爆发,我努力地想要讲话,却感到眩晕和难受。我冲出了教室,在走廊上止不住呕吐,全身痉挛。
在他们眼里,我依旧是一个“怪人”,再优秀的成绩单,都挡不住他们乐此不疲地模仿我说不出话时,嘴歪眼斜的模样。
一次,我把陆珏的画带去学校,那时我常常帮老师出板报,画画功底也不错。同桌误以为是我画的,偷偷拿去,帮我报名了一个青少年绘画比赛,代表整个学校去参加。
我原本有机会澄清事实,却鬼使神差地答应。我太想让那些嘲笑自己的同学,对我刮目相看了。
正式比赛那天,在考场上,我思量再三,我不能去这样占陆珏的便宜,我交了白卷中途退场。学校给了我记过处分,我也因此失去了那年的自主招生名额。
平日最喜欢的老师生气地要我“退学”。我也没作任何解释,没有讲出同学,也没有讲出陆珏的事情。
我回去向陆珏一家道歉,他们也都原谅了我。
是陆珏的纯粹,净化了总是悲观阴暗的我。
看 星 星
高三那年,我们生日前夕,陆珏妈妈邀请我跟他们全家去野营。
那时我复习准备模拟考已经有一个月了,黑眼圈和罗锅背已经不能再明显,我还没开口答应,阿姨一把拉住我,亲切地跟我说:“去吧去吧,你们俩生日离得近,一起过。你也该好好放松一下了。”
就这样,我跟陆珏一家出发了。我有点兴奋,一直囿于电视框和投影布的我,好像从来没有见识过真正广阔的天地。我一直张着嘴,感慨自然的美妙和神奇,我不知道自己家的周边竟然可以看到那么美的星空。
小时候,陆珏的父亲常带他去郊区野外看星星。我们县郊地带有一片山区,开过一段颠簸的山路,我们开始向一个开阔高地进发,星星暂时被周围的群山挡住,周围一片幽黑,突然陆珏用手捂住我的眼睛,慢吞吞讲出一句:“手、可、摘、星、辰。”
作者图 | 观星不久后,陆珏送我的生日礼物